1研究所的春光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,
北京中关村一带的槐树已经冒出嫩绿的新芽。尹涛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,
穿过研究所大门时,阳光正好洒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。“尹工早!”门卫老张笑着打招呼。
尹涛点点头,嘴角扬起温和的笑意。他喜欢这个称呼——尹工,尹工程师。
这是他从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后,在这家机电研究所奋斗四年得来的尊重。走进第三研究室,
桌上已经堆满了图纸和数据表。作为所里最年轻的课题组长,
尹涛对这样的工作状态早已习以为常。他熟练地摊开图纸,拿起计算尺,
很快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“尹工,这份报告需要您签字。
”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尹涛抬头,看见罗菲儿站在桌前。阳光从窗户斜***来,
恰好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。她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,领口系着个精致的蝴蝶结,
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,衬得皮肤愈发白皙。“好的。”尹涛接过报告,
签上自己的名字。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罗菲儿纤细的手指,心跳莫名快了一拍。
罗菲儿是所里的绘图员,虽然只有中专学历,但聪明伶俐,长相出众,
是研究所里不少单身男士心仪的对象。尹涛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,
她正站在研究所那棵老槐树下,仰头看着满树槐花。风吹过,花瓣如雪般飘落在她肩头,
那一刻,尹涛觉得整个院子都亮了起来。“尹工,您晚上有空吗?”罗菲儿接过报告,
却没有立即离开,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。“我有个技术问题想请教您。
”尹涛愣了一下,随即点头:“下班后,图书馆见?”罗菲儿嫣然一笑,转身离去,
留下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。尹涛望着她的背影,手中的计算尺久久没有移动。
这已经是这个月来,罗菲儿第四次“请教问题”了。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意味,
只是作为一个习惯了与数据和机器打交道的科研人员,感情世界对他而言,
比任何科研难题都要复杂难解。下班后,尹涛特意回宿舍换了件干净衬衫,才赶往图书馆。
他到的时候,罗菲儿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,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机械设计手册。“对不起,
来晚了。”尹涛在她对面坐下。罗菲儿抬头,眼里有细碎的光:“没关系,我也刚到。
”实际上,她已经来了半个小时,还特意去洗手间重新梳理了辫子。接下来的一个小时,
尹涛耐心讲解着齿轮传动的原理,罗菲儿看似认真听讲,目光却不时飘向尹涛专注的侧脸。
他说话时,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,声音温和而清晰。“明白了吗?
”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,尹涛问道。罗菲儿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多少,却点点头:“明白了,
谢谢尹工。”窗外,夕阳西沉,天边铺满绚丽的晚霞。“时间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
”尹涛收拾好东西,很自然地说道。罗菲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:“那太好了。
”两人并肩走在研究所的林荫道上,槐花的香气弥漫在暮色中。他们聊着各自的大学生活,
聊着喜欢的电影和书籍,聊着对未来的憧憬。尹涛惊讶地发现,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,
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。走到女工宿舍楼下,罗菲儿停下脚步:“尹工,
听说您最近在攻关那个新型电机项目?”“是的,遇到些技术难题,不过应该能解决。
”“您真厉害。”罗菲儿的赞美真诚而自然:“所里都说,您是年轻工程师中最有才华的。
”尹涛笑了笑,没有接话,但心里是受用的。回到单身宿舍,尹涛躺在床上,
眼前全是罗菲儿笑起来时那两个浅浅的梨涡。他知道,自己沉寂二十七年的心,
终于为一个人跳动了。接下来的几个月,两人的“偶遇”越发频繁。食堂里,
罗菲儿总会“恰好”坐在尹涛旁边的桌子;图书馆里,
她总会“偶然”出现在他常去的阅览区;甚至周末的电影院,他们也能不期而遇。
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傍晚,尹涛终于鼓起勇气,递给罗菲儿一张字条:“今晚七点,老槐树下,
我有话对你说。”罗菲儿接过字条,脸颊飞上两朵红云,轻轻点了点头。那晚的月色很好,
银辉洒满整个院子。尹涛站在槐树下,看着罗菲儿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向他走来,
美得不像真人。“菲儿。”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她。“我们认识也快一年了,
我想告诉你,我...喜欢你。”说完这句话,尹涛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。
罗菲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,声音细若蚊吟:“我也是。”简单的三个字,
让尹涛的心瞬间被喜悦填满。他小心翼翼地握住罗菲儿的手,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,
却没有挣脱。从此,研究所的林荫道上,多了一对并肩而行的身影。
2新婚燕尔一九八三年五一劳动节,尹涛和罗菲儿在研究所的礼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。
新房是研究所分配的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宿舍,两人用积蓄买了些新家具,粉刷了墙壁,
倒也温馨舒适。罗菲儿手巧,剪了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,又绣了一对鸳鸯枕套,
给这个小家增添了不少喜庆气氛。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平静。每天清晨,
罗菲儿都会早起为尹涛准备早餐,然后两人一起出门上班。傍晚,
尹涛在书桌前继续他的研究,罗菲儿则在旁边织毛衣或者看书。偶尔抬头,目光相遇,
相视一笑,满是柔情蜜意。“涛,你看这件小衣服好看吗?”一个周末的下午,
罗菲儿拿起刚刚织好的婴儿毛衣,在胸前比划着,眼里闪着期待的光。尹涛从图纸中抬起头,
笑道:“怎么,想要孩子了?”罗菲儿脸一红:“就是先准备着嘛。”尹涛放下笔,
走到妻子身边,轻轻搂住她的肩膀:“再等等,等我评上高级工程师,工资涨了,
咱们就生个胖娃娃。”罗菲儿顺从地点点头,将头靠在尹涛肩上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,温暖而安宁。然而,这样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。
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,社会上的变化日新月异。
曾经被轻视的“个体户”如今成了先富起来的代表。
“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”这种说法开始在民间流传。研究所的福利明显不如从前。
往年过节分发的大米、食用油和奖金逐年减少,
原本计划新建的职工宿舍也因资金问题无限期搁置。一天晚上,
罗菲儿参加完中学同学聚会回来,脸色明显不太好看。“怎么了?”尹涛关切地问。
罗菲儿脱下外套,叹了口气:“你知道吗?王丽,就是我那个高中同桌,她嫁了个体户,
现在家里都买电冰箱了!还有张小曼,她丈夫倒卖服装,上个月一口气买了三台电风扇,
家里每人一台!”尹涛不以为意地笑笑:“咱们不是有电扇吗?虽然只有一台,但也够用了。
”“那能一样吗?”罗菲儿的声音提高了些:“人家那是华生牌的,咱们这是什么杂牌子,
用了不到两年就吱呀作响。”尹涛放下手中的书,认真地看着妻子:“菲儿,
物质条件固然重要,但我们的感情不是更珍贵吗?”罗菲儿张了张嘴,最终没说什么,
转身去洗漱了。但那一晚,她背对着尹涛,久久没有入睡。接下来的几个月,
研究所的效益持续下滑。有传言说,所里可能要精简人员,甚至停发一部分工资。
现实的窘迫让罗菲儿越来越焦虑。她已经很久没有添置新衣服了,
去年冬天的大衣洗得发了白,领口也磨起了毛边。而她的那些女友们,
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,有的还抹上了进口口红,据说一支就要十几块钱。一天傍晚,
尹涛下班回家,看见罗菲儿站在镜子前,拿着一条旧裙子在身前比来比去,眼神黯淡。“涛。
”她转过身,声音里带着试探:“你看你们单位现在效益也不好,再过一阵子,
要是连工资都发不了,我又没工作,我们要怎么生活啊。”尹涛怔了一下,
随即笑着安慰她:“菲儿,现在所里有难处,但我相信,只要过了这个难关,一切都会好的。
再说,国家不会不管我们的。”罗菲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:“涛,依你的学历与能力,
干嘛非要在这半死不活的所里待着呢?不如下海吧!现在好多人都南下广东做生意,
挣大钱了!”“下海?”尹涛难以置信地重复这个词。“菲儿,你不是受了什么影响吧?
为什么突然让我下海呢?再说了,下海谈何容易呀,我们现在连启动资金都没有,
下海干什么,也下不了海呀。”“我们可以借啊!
”罗菲儿急切地说:“你那个大学同学赵志刚,不是去年就去深圳了吗?
听说现在都成万元户了!”尹涛摇摇头:“志刚那是特殊情况,他舅舅在那边有关系。
我除了搞科研,什么都不会,怎么做生意?”谈话不欢而散。
这是两人结婚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争执。3裂痕初现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三个月后。
罗菲儿最好的朋友李晓玲要结婚了,邀请他们参加婚礼。
喜宴设在当时北京最高级的饭店之一——北京饭店,排场之大让罗菲儿目瞪口呆。
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,那是从上海请来的师傅量身定做的;婚宴上居然有可口可乐,
这种外国饮料罗菲儿只在电视上见过;更不用说那些琳琅满目的海鲜和精致的点心,
每一道菜都让她暗自计算着价格。“菲儿,你来啦!”李晓玲拉着她的手,满脸幸福。
“看看我的金戒指,24K的,足足十克呢!”罗菲儿勉强笑着,
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李晓玲无名指上那枚金光闪闪的戒指上。
她摸了摸自己手上那枚小小的银戒指,那是尹涛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,不到二十块钱。
回家路上,罗菲儿一言不发。尹涛察觉到了她的异常,轻声问:“怎么了?不舒服吗?
”罗菲儿摇摇头,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。“到底怎么了?”尹涛慌了。
“为什么别人都能过上好日子,我们就不能?
”罗菲儿抽泣着:“李晓玲的丈夫只是个初中毕业生,就因为倒卖电子表,
现在成了百万富翁!你呢?清华大学的研究生,却连件像样的大衣都买不起给我!
”尹涛沉默了。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妻子的质问。回到家,罗菲儿打开衣柜,
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扔在床上,情绪越来越激动。“你看!这件毛衣,袖口都磨破了!
这条裤子,还是三年前买的!这双皮鞋,鞋底都快掉了!”她拿起一件碎花衬衫,
猛地撕成两半。“我受够了!真的受够了!”尹涛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床的狼藉,
看着妻子因愤怒而扭曲的美丽面孔,心如刀割。他走上前,试图拥抱她:“菲儿,
我知道因为现在家里经济不太好,让你受委屈了。你别哭了,好吗?我这儿还有一点儿钱,
你拿去买件衣服吧。”他从钱包里掏出仅有的五十元钱,塞到罗菲儿手里。
那是他准备买专业书的钱。罗菲儿一甩手,***散落一地。“五十块钱?
连李晓玲一条裙子都买不起!尹涛,我受不了了,我不想再这样受下去了!
别人下海经商能挣钱,你为什么就不能?你根本就不爱我!”“菲儿!”尹涛的眼睛湿润了,
他一把抱住挣扎的妻子。“你什么都可以说,就是不能说我不爱你之类的话!不哭了,
你这样我的心都快碎了。好,好,我虽然没有经过商,但是我可以去试试,为了你,菲儿,
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去做的。”那一刻,尹涛做出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。第二天,
尹涛到所里递交了辞职信。老所长再三挽留:“尹工,你是我们所里的技术骨干,
现在项目正在关键阶段,你不能走啊!”“所长,对不起,我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”尹涛低着头,不敢看老所长失望的眼神。走出研究所大门时,
尹涛回头望了望这栋他工作了五年的建筑,心中五味杂陈。这里有他的梦想,他的青春,
他热爱的科研事业。但为了菲儿,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切。通过赵志刚的关系,
尹涛借到了五千元钱。在八十年代,这无疑是一笔巨款,光是利息就高得吓人。临行前夜,
罗菲儿为尹涛收拾行李,一件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。“南方热,我给你准备了几件薄衬衫。
听说深圳那边蚊子多,这瓶花露水你带上。”罗菲儿絮絮叨叨地嘱咐着,眼圈泛红。
尹涛握住她的手:“别担心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等我挣了钱,就回来接你。
”罗菲儿突然扑进他怀里:“涛,要不...要不你别去了?我们在北京也能过日子。
”尹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:“傻丫头,不是说好了吗?为了你,我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。
”第二天,尹涛登上了南下的火车。罗菲儿在站台上拼命挥手,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之外,
才任由泪水肆意流淌。她不知道,这个决定将改变他们一生的轨迹。
4南方艰辛深圳特区的景象让尹涛目瞪口呆。到处是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,
街道上人来人往,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,空气中弥漫着机会与金钱的气息。
按照赵志刚给的地址,尹涛在罗湖区一栋简陋的居民楼里找到了临时住处。
同屋的还有三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,都是怀揣梦想来深圳闯荡的。“尹哥,
你以前是工程师?”一个叫小王的湖南小伙子好奇地问。
尹涛点点头:“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。”“哇,铁饭碗啊!怎么舍得扔了来这儿受苦?
”尹涛苦笑了一下,没有回答。他怎么能说,是为了满足妻子的虚荣心?第二天,
尹涛就开始了他的经商生涯。起初,他按照赵志刚的建议,从香港倒卖电子表到内地。
但由于缺乏经验,第一批货就被海关扣下,血本无归。尹涛不甘心,又尝试做服装生意。
他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,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批发市场抢货,然后再扛到摊位上售卖。
一天下来,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。南方的夏天酷热难耐,尹涛住在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,